屏翳论雨

余尝持钓于鸭绿江②畔,耽时且久,倚筌欲瞑。忽见紫衣者临江而汲,观其钵盂甚小,大不及拳,然甫一入水,则江水暴落盈尺,视其盂,犹不及满,余大异之,弃钓趋视。紫衣者曰:我屏翳也,上古而为雨师。今自江汉来,欲度阴山而布塞上之雨,过辽西,逢“雨弹”击倾吾盂,遂至此取水也。余奇之,问:“雨弹”何物?竟夺神器造化乎!屏翳笑曰:上古尔来,未有人谋风雨事者。然近世颇出奇能,铸“雨弹”,谓之“干冰”,动辄播云成霖,号曰“人工降雨”,吾不堪其累,但取则予,风雨之事不尽由吾也。余闻之拊掌大笑:云水由人,今之人果胜天矣!屏翳曰:咄!子之见罔矣。天人但相谐,何相胜耶?天问玄奥,请以人事论:以城之大,屋岂无数乎?西门夥则东郭旷耳;以仓之丰,米固无数乎?此廪实则彼囷虚耳;以海之大,水竟无量乎?南甑足则北瓮空耳。天道盈损,缘其律也;人事争竞,缘其性也。天道不毁人性,令物相生克。人亦当循天取利,因势利导可也,何贪之太切?凡人事依天道,则天人相和;若有悖,则天人相害。川泽溃于壅垒,人使之溢也;田亩乏于轮作,人使之瘠也;鸟兽濒于屠戮,人使之绝也。今之人逞异为能,徒自弊也。余叹曰:君之论道,何其彻矣!以吾所见,不独天道,世情亦存乎其中也。尝见官以绩显,民以利争,拆东弥西,此长彼消,莫不如是。言讫,忽风起,筌倾,吾醒,南柯一梦矣。然视吾钓尚在,江水汤汤,随潮而落,梦竟真邪?真亦梦邪?

翻译:
我曾经拿着钓杆在鸭绿江边钓鱼,呆的时间很长,身体靠着渔篓昏昏欲睡。忽然看见有个穿紫色衣服的人在江边打水,我看他取水的钵盂(容器)非常小,还没有拳头那么大,可是这小小的容器刚一放进水里,江水的水位就迅速地落下去一尺多,再看他的钵盂,竟然还没有满,我对此非常奇怪,便扔下钓杆上前去看个究竟。穿紫衣服的人说:“我就是屏翳,是上古时代的司雨之神。今天是从长江、汉江那一带来,想越过阴山,到塞外去施云行雨,经过辽西时,被‘雨弹’打翻了我盛水的钵盂,于是到这里来取水”。我对此感到奇怪,问他:“雨弹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超过神仙法宝的力量吗!”屏翳笑着说:“从上古时代以来,从来没有人类去谋求刮风下雨的事。可是近些年来却经常出现一些有特殊本事的人,制造出了‘雨弹’,给它命名为‘干冰’,动不动就制造乌云形成降雨,起名叫‘人工降雨’,我承受不了这种干扰,只要人类想要,我就只好给他们下雨,刮风下雨的事已经不完全听命于我们了。我听了这话拍着巴掌大笑说:“云和雨都听命于人类,现在的人真是胜过天了啊!” 屏翳(生气地)说:哼!你的见解是错误的。天和人只能和谐相处,为什么要互相战胜呢?关于天的学问是很玄妙深奥的,那么请允许我用人类的事情来议论一下:一座城虽然很大,但城里面的房屋难道没有数量吗?如果西门那里(房屋)密集,那么东城就空旷罢了;一座粮仓虽然很丰满,但仓里的粮米难道没有数量吗?这个米仓满满的,那另一个米仓一定是空的罢了;海虽然很大,但海水难道没有数量吗?不过是南边的瓶子灌满了,北边的水缸就空了罢了。天道(自然界)增减的变化,是按照它的规律的;人类做事争来夺去,是按照人类的本性的。自然规律不去破坏人的本性,让万物相生相克。人类也应当遵循自然规律而获取好处,顺应规律适当加以引导就行了,为什么过于贪婪呢?大凡人类行为遵循了自然规律,自然界和人类就和谐相处;如果违反了自然规律,自然界和人类就互相伤害。大江大河因为高高垒起的堤坝而泛滥,那是人类的干涉才让洪水溢出来的;田地因为轮流耕作而得不到休养生息,那是人类让土地变得贫瘠的;飞鸟走兽因为屠杀而濒临灭亡,那是人类让它们灭绝的。现在的人把完成不可能的事当作本领,不过是自己制造麻烦罢了。我叹息说:您讲的道理是多么透彻啊!按我所知道的,不仅自然规律是这样,世间的事情也存在这个道理啊!曾经看到当官的为了显耀政绩,老百姓为了争夺利益,拆了东边补西边,这里增加那里就会减少,没有一件事不是这样的。说完这番话,忽然起了风,渔篓倒了,我醒了过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呀!可是看见我的钓杆还在,江水浩浩荡荡地奔流,水位随着倒溯的江潮不断退落,这梦难道是真的么?还是现实就是一个梦呢?注①:屏翳,古代传说中的神名,指雨师。《山海经.海外东经》:“雨师妾在其北”。晋郭璞注:“雨师,谓屏翳也”。又《文选.陆机<赠尚书郎顾彦先>诗之一》:“望舒离金虎,屏翳吐重阴”。李善注引王逸曰:“屏翳,雨师名也”。《事物异名录》、《集说诠真》等传说中描述雨师的形象为左手持盂,内盛一龙。注②:鸭绿江于辽宁丹东入海,海水可倒溯入江,所以江水有潮汐现象,每日水位最大落差有四、五米之多。

作者: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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