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书

田清吾友如晤:

洪城一晤,光阴荏苒,忽忽又经年矣。犹记临别,君嘱予“宜多动少思,慎莫自艾自封过甚”之语云云,情之切切,言犹在耳,然君与吾复已远隔丘山,纵有相逢,岂非又一十载乎?“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此吾曩时临别赠诸学友语也,君其忆乎?彼少年何知,忧愁未识,不意一语成谶,人生辗转之如是也。吾虽愚钝,亦诚知君言之意也,汝恐吾之长怀悲戚、蹉跎此生尔!劳君牵想,惭亦甚矣,固亦早当致意,然向来块垒未消,惶恐难安,无以为言。今意稍宁,涂鸦相报。不遑食寝者,是感吾子故意之长也!汝亦知吾性固非恶动者也。昔者,凡新燕啄泥、孤鹤排云之日,吾亦常出户牖而访渔樵、入山水而探幽清也。亦无论路之远近,兴发而往、兴尽而归也。然戊子夏,吾自石门义绝北归,每觉神思凋疲,惘然若失,终日蜷缩陋室,忽忽耽于睡梦,至有昏昼不辨者。除竟日之必所之也,虽至亲宿友之约莫相赴,无论清风明月也。吾亦知其不可,久之恐绝于人世,唯中心乏主,诚勉力难为也。及君殷勤相邀,始得一出游,然作此“宅男”已二三载余矣。昔君去日,桃李春风;今吾来时,江湖夜雨。十载重逢,吾窃叹君之神采,更胜当年;如吾则颊黑发秃,形容枯槁;与君之晤,徒自增惭怍尔。君虽不说,恐心亦必讶我变化之速于常者乎?吾固漠然日久,积重难反矣,然每思君咛嘱,体君深邃,诚能无动于衷乎?自是始凝神静气,勉力于公,亦渐近于人情风物,旁人亦以为吾之大不类从前也。五月既望,吾于碧蜗居揽恨水先生《北雁南飞》之作,至“家破人亡、木落江空”一节,忽悲莫自禁,至伏案恸哭也。他人莫知,或笑我迂;君其知我,必怜我痴也。吾悲彼之“木落江空”,亦悲己之“明月沟渠”也。吾幼年亦尝略读是书也,或曰此吾乡未远处三湖镇之百年逸事尔,然彼时惟觉其言辞优美而未能识其伸意,亦未以为真也。今复细揽,何其叹哉!“多情自古空余恨”,信其是也。然如姚春华李小秋者,虽惜乎良缘不结,情固难堪也,犹有多才之士如恨水者闻而哀之,敷衍成文,使百年之下,犹得有人知其事,怜其遇,或可稍平彼荒草流萤之怨恨也。惟如吾者,亦世代居此橘洲之漠漠,朝夕望彼赣水之悠悠,于生既已碌碌,于死必也寂寂,纵有些许哀乐、满腹衷情,竟与谁人诉说?又不意十里之外,三湖之地,大家之诚曾寓游也。越明日,适假。吾独往游其地,欲觅其旧踪,一慰倾慕尔,亦或可稍践君“多动”之寄语也。是日也,风轻日懒,云淡烟疏。溯江南上,沙堤蜿蜒。左俯则白水萦汀,鸥鹭翔集;右眺则绿橘满川,琉璃掩映。行未数里,有小径横堤,适成十字,东连渡口,西接路头。停车遥望江上,有白塔巍然,孤悬彼岸也。吾自思,此非姚李初遇之渡乎?下而濒江,见残香断烛散遗石岸也。其祭江乎?亦或遥祭白塔乎?适有老农亦荷锄立江畔。略与语数言,则曰“此三湖饶家渡也。南行五里,集镇存焉”。坐与闲谈,婉转询是处之故旧,竟似知春华事也。自言张姓,世与饶姓并村而居。少尝闻其叔父言,是处昔有一相公女才容并茂,意自择爱婿,见逆于父母,恶而强遣之。其情颇类《北雁南飞》述也。然问之以恨水及《北雁》云云,则概莫知也。至是,吾始信“小秋”或虚、“春华”有照也。相公者,旧时秀才之俗称也。然春华者,其姓亦姚乎?亦饶乎?吾知是地乡谈,饶音同“摇”,老翁亦云,其地向无姚姓居也,而唯饶姓者世代存焉。或恐昔时先生之误听也。然恨水固当时之一言情圣手、国学大家也,当其演绎此故事,得无它意耶?吾观《北雁南飞》故事,暗语亦颇多也,以此故窃揣之,“姚”者,其意或指桃乎?盖唯桃者,方可对“李”也。“姚、李”者,必寓“桃李”之喻也。桃李春风,相映一时,然终无奈春之有华而秋之未实也。此情此寓,亦何悲哉!天高舟远,怜君已逝;木落江空,恨水长流!犹忆彼时也,吾独垂头不语,浮想联翩,且叹且息,必至神情黯淡者也。待神思甫定,方觉泪痕满面,竟不知己之不觉潸然如是。而彼翁亦已不知何所之也。默对江天,沙鸥哀鸣,渐觉四顾寂清,意兴阑珊,于是捻土为香,望江遥祝而去。亦未知吾之涕泪,或可稍添彼江水之清也乎? 沉疴初愈,神犹恍惚尔,喃喃痴语,想君应怜我,必不见笑焉。君亦或可稍揽彼《北雁南飞》之书,略知其“恨水长东”之意也。 辛卯六月廿二日子夜,北望手书

翻译:
田清我的好朋友见信如见面:

自从南昌一面后,时光飞逝,一会儿又是一年了。还记得临别时,你叮嘱我“要多运动少琢磨事情,小心不要太过于自责和封闭自己”的那些话,多么情真意切。这些话还在耳边回响,可是我和你却有已经远隔山水,纵然可以相逢,难道不将又是一个十年以后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是过去分别时我拿来送给各位同学们的诗句,你还记得吗?这也是当时年少轻狂,不知道什么是忧愁滋味,想不到一句话成了预言,人生的变化竟是这样的啊! 我虽然笨,可是也知道你话里的意思。你是怕我老这样悲伤下去,荒废了这一生啊。我惭愧你的关心,本来应该尽早给你回话,可是一向来心里难受,心情不平静,没有什么话说。现在心情稍微好点了,之所以顾不上休息潦草地写信给你的原因就是感激我的老朋友你一向来对我的深情啊。 你也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本来不是讨厌活动的。过去,遇到春天和秋天的好天气,我也常常跑到外面去走访山水,寻幽探清。也不管路途的远近,高兴就去,尽兴就回来。可是自从08年夏天我从石家庄离婚回来,常觉得精神不好,老是好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整天躲在屋子里,昏昏沉沉的睡觉,有时候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除了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外,就是至亲好友来叫我也不出去,更不要讲什么欣赏风景之类的。我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心里空空的,确实是努力也做不到的。等到你尽力邀请我见个面,才算外出了一趟,可是我当“宅男”已经有两三年了。 过去我们分别的时候还是在学校里的春天,现在再见面却是走上社会后的雨夜。十年后再见面,我暗中感叹你的风采胜过当年;而我却脸色灰暗头发稀疏,样子憔悴;和你这见面,徒然是让自己更加觉得惭愧罢了。你虽然不说,恐怕心里也会惊讶我的变化速度之快超过一般人吧?我固然是麻木很久了的人,一些习惯难以改变,可是每次想到你的叮嘱,体会你的深意,难道能总无动于衷?自此开始集中精力努力工作,也开始渐渐融入圈子,接触人情事物了。身边的人也觉得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农历五月十六这一天,我在家读张恨水先生写的《北雁南飞》,读到“家破人亡、木落江空”这一章节的时候,忽然控制不住悲伤,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场。别的人不知道,或者会觉得我迂腐,你了解我,一定会可怜我的痴狂。我是为书中人的“木落江空”悲伤,也是为自己的“明月沟渠”悲伤啊。我小时侯就翻过这本书,听说过这是说我们乡里附近三湖镇过去的传说,可是当时只是觉得书上的词句优美却并不知道了解书的意思,也不相信这是真的故事。今天仔细再看了,感慨才如此深刻。“多情自古空遗恨”,说的很对啊。可是象书中的主人公姚春华、李小秋,虽然没有结下好姻缘,感情上固然是难以承受的,依然还是有象张恨水先生这样的才子同情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使得百年之后还是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同情他们的遭遇,也许这样可以稍微安慰和平息他们那已经湮没在野草中和寄予在流萤上灵魂的怨恨。可是和我这样的人,也世代生长在这片广阔的橘子洲上,日夜看着赣江的流水悠悠,现在活着的时候碌碌无为,将来死了也一定是默默无闻,就算有些悲伤欢喜的故事和一肚子的衷情,可是又和谁去诉说呢?也不曾想到十几里之外三湖镇,(张恨水这样的)大师真的曾经生活和游历过。到了第二天,正好是放假。我一个人去那里游览,想寻找他们的遗迹,表达仰慕的心情,也许还可以实现你要我多出去走走的嘱咐。这天,风轻阳光很软,云淡烟雾也少。我在一条蜿蜒曲折的沙堤上逆着江流南上,望左看清澈的水围绕江中小洲,白鹭和江鸥一会儿飞起一会儿集聚栖息;往右边看整个洲川里绿油油的橘树,琉璃瓦装饰的楼房在其中时隐时现。走了几里路,有一条小路横在堤上,正好形成一个十字路口。小路东边连着去江边的渡口,西边连着一条路。停下车来往江上远看,对面的堤岸上有一个白色的高塔孤零零立着。我心里想,这里不就是书中姚春华和李小秋两人初次相逢的地方吗?下去走到江水边,看到一些残断的香烛散落在石头岸上。这到底是用来祭江的还是用来远远的祭拜那白塔的呢?正好有个老农也扛着锄头站在江边。我和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这里是三湖饶家渡口。再向南走五里就是三湖集镇所在。我们坐下来闲聊,我婉转问起这里的旧典故,想不到他竟然似乎知道姚春华的故事。老人说自己信张,世代和饶姓人家住在这边村子里。小的时候曾经听他叔父说过,过去这里村子的相公人家有个女儿容貌和文才都好,想自己找喜欢的丈夫,得罪了父母,被他们厌恨从而强行嫁人了。那种情况和《北雁南飞》里的写的情节很象。可是问他关于张恨水和这本小说,就不知道什么了。这个时候,我才相信也许书中的“李小秋”是虚构的,但“姚春华”一定是有真人原型的。所谓相公,就是过去旧社会对秀才的称呼,可是春华这个人,到底是姓姚还是饶呢?我知道这个地方的土话,饶字的发音和“摇”是一样的,老人家也说,这里从来没有姚姓存在,而只有一个饶姓世代生存。恐怕是当时张先生听错了吧?然而恨水先生也是当时写言情小说的高手,国学的大家,当他描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就没有别的意思吗?我看这小说,里面很多暗语,凭这个我私下猜测,书里“姚”这个字,意思是不是指“桃”字呢?因为只有一个“桃”字才能对应那个“李”字啊。“姚、李”二字,一定是比喻桃李啊。桃李开在春风里,一时间相映成辉,可是终究无奈躲不过那春天花开烂漫而秋天没有果实的悲剧。这份悲情、这个暗喻,也实在太让人哀伤了。天宇高广航船已经远走,可怜你们已经早离开人世了;叶树跌落江上一空,可恨只剩下这江水永远的流淌。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一个人低头不说话,满脑子胡思乱想,自叹自息,一定到了神情黯然的地步。等待情绪安定些,才发现已经满面泪痕,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哭成这样了。而这个时候那个老人家早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默然面对江水长天,沙鸥悲哀地鸣叫着,渐渐觉得四周开始变得很凄清寂寥,兴致也没有了,于是捻土当作香烛,望着江水遥遥祈祷后归去了。也不知道我流的那些眼泪,是否也可以稍微增添一点这赣江水的清澈?我好比大病刚好的人,神情还有些恍惚,一个人自说痴傻的话,想来你应该会怜惜我,不至于笑话的。你或许也可以稍微看看《北雁南飞》这本书,知道一点那所谓“恨水东流”的含义。 辛卯年六月二十二日子夜

公孙北望亲写

作者:公孙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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